魏振强 起床时,边城镇还未完全醒来站在旅店的阳台上,远处,一层轻纱似的薄雾笼罩着田野,楼下的街道也起了雾,偶尔有一个头戴斗笠、身背篓子的苗族老乡在寂寂地走,鞋子在青石板上打出噼噼啪啪的声音,雾撵着他,脚步声跟着他,我的目光随着他,看他走进另一片雾中。
边城镇,原名“茶峒”,十几年前改的名这座安卧于湘、黔、渝三省(市)交界的小镇,兵荒马乱时代是名副其实的“三不管”地带,贸易热火,三教九流云集,如今,少了热闹,却多了古朴、安详 下楼,旅店老板的女儿正在打扫庭院,这个名叫唐婉的小姑娘,长着一张俊美的脸蛋。
头天晚上,我们在她家客厅听她爸爸讲边城往事,她小兽一样静静守在边上,一双乌黑的眼睛不停扑闪,间或插上一两句话,我们望向她,她的目光又忽地闪开,让人疑心她是不是另一个翠翠 我们出门时,唐婉对我们莞尔,得知我们要去寻早点摊,她羞涩地笑着说:“要去吃米豆腐哟,不然就等于没来边城。
”循着她手指的方向,刚走一小截,就被歌声揪住耳朵,是湖南民歌“浏阳河”,婉转、辽越,像纳木错的水一样清澈、荡漾有些激动,也有些疑惑——在这个偏僻的古镇,怎么会有着这样的一副歌喉?是沈从文所说的那种“妩媚”的声音吗?。
走进米豆腐店,才知道声音是从店主的嗓子里流出来的四十多岁的妇女,头发绾成一个髻,露出光洁、开阔的前额有客人来,她并未停止歌唱,双手正用线将一块巴掌大的米豆腐“锯”成一个个一寸见方的小块,客人怕惊扰她,静静地立在边上,听她将最后一个音收住,才不约而同鼓起掌。
她淡淡一笑,脸有些红,但显然很高兴,笑盈盈地将米豆腐一一端到桌子上客人低头吃,她立在店门口擦灶台,擦几下,又亮开嗓子,唱《青藏高原》……也许是太专注于她的歌声,吃完米豆腐,我才发觉自己是囫囵吞枣地,一点儿也没吃出味道来。
真是辜负了唐婉的好意 薄雾还在飘,笼罩着酉水河,笼罩着河边的吊脚楼当年沈从文回老家,从沅江到酉水一路坐船,这条河他太熟悉了,写进《边城》时叫它“白水”电影《边城》里的拉拉渡还在:一根横跨江面的铁缆连接边城镇和对岸的洪安镇,不划桨,不撑篙,全凭一根带凹口的木棒在铁缆上拉动,将乘客送过去。
清晨的酉水河蓝盈盈的,妇女在岸边浣洗衣服,棒槌声此起彼伏河边的空地上,三三两两的学生支开画夹,静静描绘小镇 租了一条船,去往酉水河中的翠翠岛岛上有翠翠“一家”的塑像——翠翠的目光投向远方,似乎正痴迷地等待她心中的傩送二老;她的爷爷和她家的那条狗蹲在旁边,想着各自的心思。
我绕着塑像,摸摸那条狗,又用目光抚摸着两张脸,一张稚嫩、清纯,一张沧桑、老旧 船主自称“曾老板”,八十岁了,但身板很结实,人也健谈、幽默老人说,他父亲年轻时是一名水手,那时的茶峒繁华得很,每天在酉水河上漂流的船只络绎不绝,他父亲和其他水手年复一年把当地产的杉木、桐油等物品往辰溪、沅陵、常德运……老人说,我给你们唱歌吧。
他开始唱情歌,唱号子,还腾出手来做动作别摇船了,就这么唱吧我说老人放下桨,眯着眼,任船在水面上晃荡,一首接一首地唱歌谣,唱完一首,就沉默片刻老人的口音很重,我侧着耳朵使劲听,也未能全部听得清,但那悠悠扬扬的调子就像水一样晃悠,晃悠……他唱了那么多,有没有一支是大老或二老当年在月下的坡上唱过的呢?。
老人点燃烟“都是我父亲教我的,好久没这么唱了……”老人喃喃道,“我父亲去世四十年了”阳光打在酉水河上,也落在老人波纹一般的皱纹里 老人说,沈从文当年从武时曾在茶峒疗伤,当地的一位女人悉心照料他,让他十分感动,后来他便写下《边城》。
他手指着远处山上的一片竹林说,小说中的白塔就曾在那个地方,“但后来……后来真的倒掉了!”分手时,老人一再跟我们说,以后来边城,一定要找他,“只要说曾老板,没有不晓得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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